周武王伐纣,补筮之,逆,占曰:“大凶。”太公推蓍蹈龟而曰:“枯骨死草,何知吉凶!”《论衡》
武王伐纣,雨甚雷疾。武王之乘,雷震而死,周公曰:“天不祐周矣。”太公曰:“君秉德而受之,不可如何也!”《太平御览》
武王伐殷,乘舟济,兵车出,坏船于河中。太公曰:“太子为父报仇,今死无生。”所过津梁,皆悉烧之。《太平御览》
武王伐纣,渡于孟津,阳侯之波,逆流而击,疾风晦冥,人马不相见。于是武王左操黄钺,右秉白旄,瞋目而撝之,曰:“余任天下,谁敢害吾意者!”于是风济而波罢。《准南子》
武王伐纣,到于邢丘,钜折为三,天雨三日不休。武王心惧,召太公而问曰:“意者纣未可伐乎?”太公对曰:“不然。钜折为三者,军当分为三也:天雨三日不休,欲洒吾兵也。”武王日“然何若矣?”太公曰:“爱其人者,及屋上乌;恶其人者,憎其胥余;咸刘厥敌,靡使有余。《韩诗外传》
倬彼甫田,岁取十千。我取其陈,食我农人。自古有年。今适南亩,或耘或耔。黍稷薿薿,攸介攸止,烝我髦士。
以我齐明,与我牺羊,以社以方。我田既臧,农夫之庆。琴瑟击鼓,以御田祖。以祈甘雨,以介我稷黍,以穀我士女。
曾孙来止,以其妇子。馌彼南亩,田畯至喜。攘其左右,尝其旨否。禾易长亩,终善且有。曾孙不怒,农夫克敏。
曾孙之稼,如茨如梁。曾孙之庾,如坻如京。乃求千斯仓,乃求万斯箱。黍稷稻粱,农夫之庆。报以介福,万寿无疆。
菀彼桑柔,其下侯旬,捋采其刘,瘼此下民。不殄心忧,仓兄填兮。倬彼昊天,宁不我矜?
四牡骙骙,旟旐有翩。乱生不夷,靡国不泯。民靡有黎,具祸以烬。於乎有哀,国步斯频。
国步蔑资,天不我将。靡所止疑,云徂何往?君子实维,秉心无竞。谁生厉阶,至今为梗?
忧心慇慇,念我土宇。我生不辰,逢天僤怒。自西徂东,靡所定处。多我觏痻,孔棘我圉。
为谋为毖,乱况斯削。告尔忧恤,诲尔序爵。谁能执热,逝不以濯?其何能淑,载胥及溺。
如彼遡风,亦孔之僾。民有肃心,荓云不逮。好是稼穑,力民代食。稼穑维宝,代食维好?
天降丧乱,灭我立王。降此蟊贼,稼穑卒痒。哀恫中国,具赘卒荒。靡有旅力,以念穹苍。
维此惠君,民人所瞻。秉心宣犹,考慎其相。维彼不顺,自独俾臧。自有肺肠,俾民卒狂。
瞻彼中林,甡甡其鹿。朋友已谮,不胥以谷。人亦有言:进退维谷。
维此圣人,瞻言百里。维彼愚人,覆狂以喜。匪言不能,胡斯畏忌?
维此良人,弗求弗迪。维彼忍心,是顾是复。民之贪乱,宁为荼毒。
大风有隧,有空大谷。维此良人,作为式谷。维彼不顺,征以中垢。
大风有隧,贪人败类。听言则对,诵言如醉。匪用其良,复俾我悖。
嗟尔朋友,予岂不知而作。如彼飞虫,时亦弋获。既之阴女,反予来赫。
民之罔极,职凉善背。为民不利,如云不克。民之回遹,职竞用力。
民之未戾,职盗为寇。凉曰不可,覆背善詈。虽曰匪予,既作尔歌!
黄帝即位十有五年,喜天下戴己,养正命,娱耳目,供鼻口,焦然肌色皯黣,昏然五情爽惑。又十有五年,忧天下之不治,竭聪明,进智力,营百姓,焦然肌色皯黣,昏然五情爽惑。黄帝乃喟然赞曰:“朕之过淫矣。养一己其患如此,治万物其患如此。”于是放万机,舍宫寝,去直侍,彻钟悬,减厨膳,退而闲居大庭之馆,斋心服形,三月不亲政事。
昼寝而梦,游于华胥氏之国。华胥氏之国在弇州之西,台州之北,不知斯齐国几千万里;盖非舟车足力之所及,神游而已。其国无帅长,自然而已。其民无嗜欲,自然而已。不知乐生,不知恶死,故无夭殇;不知亲己,不知疏物,故无爱憎;不知背逆,不知向顺,故无利害:都无所爱惜,都无所畏忌。入水不溺,入火不热。斫挞无伤痛,指擿无痟痒。乘空如履实,寝虚若处床。云雾不硋其视,雷霆不乱其听,美恶不滑其心,山谷不踬其步,神行而已。
黄帝既寤,怡然自得,召天老、力牧、太山稽,告之,曰:“朕闲居三月,斋心服形,思有以养身治物之道,弗获其术。疲而睡,所梦若此。今知至道不可以情求矣。朕知之矣!朕得之矣!而不能以告若矣。”
又二十有八年,天下大治,几若华胥氏之国,而帝登假。百姓号之,二百馀年不辍。
列姑射山在海河洲中,山上有神人焉,吸风饮露,不食五谷;心如渊泉,形如处女。不偎不爱,仙圣为之臣;不畏不怒,愿悫为之使;不施不惠,而物自足;不聚不敛,而己无愆。阴阳常调,日月常明,四时常若,风雨常均,字育常时,年谷常丰;而土无札伤,人无夭恶,物无疵疠,鬼无灵响焉。
列子师老商氏,友伯高子;进二子之道,乘风而归。尹生闻之,从列子居,数月不省舍。因间请蕲其术者,十反而十不告。尹生怼而请辞,列子又不命。尹生退。数月,意不已,又往从之。列子曰:“汝何去来之频?”尹生曰:“曩章戴有请于子,子不我告,固有憾于子。今复脱然,是以又来。”列子曰:“曩吾以汝为达,今汝之鄙至此乎。姬!将告汝所学于夫子者矣。自吾之事夫子、友若人也,三年之后,心不敢念是非,口不敢言利害,始得夫子一眄而已。五年之后,心庚念是非,口庚言利害,夫子始一解颜而笑。七年之后,从心之所念,庚无是非;从口之所言,庚无利害,夫子始一引吾并席而坐。九年之后,横心之所念,横口之所言,亦不知我之是非利害欤,亦不知彼之是非利害欤;亦不知夫子之为我师,若人之为我友:内外进矣。而后眼如耳,耳如鼻,鼻如口,无不同也。心凝形释,骨肉都融;不觉形之所倚,足之所履,随风东西,犹木叶干壳。竟不知风乘我邪?我乘风乎?今女居先生之门,曾未浃时,而怼憾者再三。女之片体将气所不受,汝之一节将地所不载。履虚乘风,其可几乎?”尹生甚怍,屏息良久,不敢复言。
列子问关尹曰:“至人潜行不空,蹈火不热,行乎万物之上而不慄。请问何以至于此?”
关尹曰:“是纯气之守也,非智巧果敢之列。姬!鱼语女。凡有貌像声色者,皆物也。物与物何以相远也?夫奚足以至乎先?是色而已。则物之造乎不形,而止乎无所化。夫得是而穷之者,焉得而正焉?彼将处乎不深之度,而藏乎无端之纪,游乎万物之所终始。壹其性,养其气,含其德,以通乎物之所造。夫若是者,其天守全,其神无郤,物奚自入焉?夫醉者之坠于车也,虽疾不死。骨节与人同,而犯害与人异,其神全也。乘亦弗知也,坠亦弗知也。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,是故遌物而不慑。彼得全于酒而犹若是,而况得全于天乎?圣人藏于天,故物莫之能伤也。”
列御寇为伯昏无人射,引之盈贯,措杯水其肘上,发之,镝矢复沓,方矢复寓。当是时也,犹象人也。
伯昏无人曰:“是射之射,非不射之射也。当与汝登高山,履危石,临百仞之渊,若能射乎?”于是无人遂登高山,履危石,临百仞之渊,背逡巡,足二分垂在外,揖御寇而进之。御寇伏地,汗流至踵。
伯昏无人曰:“夫至人者,上窥青天,下潜黄泉,挥斥八极,神气不变。今汝怵然有恂目之志,尔于中也殆矣夫!”
范氏有子曰子华,善养私名,举国服之;有宠于晋君,不仕而居三卿之右。目所偏视,晋国爵之;口所偏肥,晋国黜之。游其庭者侔于朝。子华使其侠客以智鄙相攻,强弱相凌。虽伤破于前,不用介意。终日夜以此为戏乐,国殆成俗。
禾生、子伯,范氏之上客。出行,经坰外,宿于田更商丘开之舍。中夜,禾生、子伯二人相与言子华之名势,能使存者亡,亡者存;富者贫,贫者富。商丘开先窘于饥寒,潜于牖北听之。因假粮荷畚之子华之门。
子华之门徒皆世族也,缟衣乘轩,缓步阔视。顾见商丘开年老力弱,面目黎黑,衣冠不检,莫不眲之。既而狎侮欺诒,攩㧙挨抌,亡所不为。商丘开常无愠容,而诸客之技单,惫于戏笑。
遂与商丘开俱乘高台,于众中漫言曰:“有能自投下者,赏百金。”众皆竞应。商丘开以为信然,遂先投下,形若飞鸟,扬于地,骪骨无毁。范氏之党以为偶然,未讵怪也。
因复指河曲之淫隈曰:“彼中有宝珠,泳可得也。”商丘开复从而泳之。既出,果得珠焉。众昉同疑。子华昉令豫肉食衣帛之次。
俄而范氏之藏大火。子华曰:“若能入火取锦者,从所得多少赏若。”商丘开往无难色,入火往还,埃不漫,身不焦。
范氏之党以为有道,乃共谢之曰:“吾不知子之有道而诞子,吾不知子之神人而辱子。子其愚我也,子其聋我也,子其盲我也。敢问其道。”
商丘开曰:“吾亡道。虽吾之心,亦不知所以。虽然,有一于此,试与子言之。曩子二客之宿吾舍也,闻誉范氏之势,能使存者亡,亡者存;富者贫,贫者富。吾诚之无二心,故不远而来。及来,以子党之言皆实也,唯恐诚之之不至,行之之不及,不知形体之所措,利害之所存也。心一而已。物亡迕者,如斯而已。今昉知子党之诞我,我内藏猜虑,外矜观听,追幸昔日之不焦溺也,怛然内热,惕然震悸矣。水火岂复可近哉?”
自此之后,范氏门徒路遇乞儿马医,弗敢辱也,必下车而揖之。
宰我闻之,以告仲尼。仲尼曰:“汝弗知乎?夫至信之人,可以感物也。动天地,感鬼神,横六合,而无逆者,岂但履危险,入水火而已哉?商丘开信伪物犹不逆,况彼我皆诚哉?小子识之!”
周宣王之牧正有役人梁鸯者,能养野禽兽,委食于园庭之内,虽虎狼雕鹗之类,无不柔驯者。雄雌在前,孳尾成群,异类杂居,不相搏噬也。王虑其术终于其身,令毛丘园传之。
梁鸯曰:“鸯,贱役也,何术以告尔?惧王之谓隐于尔也,且一言我养虎之法。凡顺之则喜,逆之则怒,此有血气者之性也。然喜怒岂妄发哉?皆逆之所犯也。夫食虎者,不敢以生物与之,为其杀之之怒也;不敢以全物与之,为其碎之之怒也。时其饥饱,达其怒心。虎之与人异类,而媚养己者,顺也;故其杀之,逆也。然则吾岂敢逆之使怒哉?亦不顺之使喜也。夫喜之复也必怒,怒之复也常喜,皆不中也。今吾心无逆顺者也,则鸟兽之视吾,犹其侪也。故游吾园者,不思高林旷泽;寝吾庭者,不愿深山幽谷,理使然也。”
颜回问乎仲尼曰:“吾尝济乎觞深之渊矣,津人操舟若神。吾问焉,曰:‘操舟可学邪?’曰:‘可。能游者可教也,善游者数能。乃若夫没人,则未尝见舟而谡操之者也。’吾问焉,而不告。敢问何谓也?”
仲尼曰:“𧮒!吾与若玩其文也久矣,而未达其实,而固且道与。能游者可教也,轻水也;善游者之数能也,忘水也。乃若夫没人之未尝见舟也而谡操之也,彼视渊若陵,视舟之覆犹其车却也。覆却万物方陈乎前而不得入其舍,恶往而不暇?以瓦抠者巧,以钩抠者惮,以黄金抠者惛。巧一也,而有所矜,则重外也。凡重外者拙内。”
孔子观于吕梁,悬水三十仞,流沫三十里,鼋鼍鱼鳖之所不能游也。见一丈夫游之,以为有苦而欲死者也,使弟子并流而承之。数百步而出,被发行歌而游于棠行。
孔子从而问之,曰:“吕梁悬水三十仞,流沫三十里,鼋鼍鱼鳖所不能游。向吾见子道之,以为有苦而欲死者,使弟子并流将承子。子出而被发行歌,吾以子为鬼也。察子,则人也。请问蹈水有道乎?”
曰:“亡,吾无道。吾始乎故,长乎性,成乎命。与齎俱入,与汩偕出,从水之道而不为私焉。此吾所以道之也。”
孔子曰:“何谓始乎故,长乎性,成乎命也?”
曰:“吾生于陵而安于陵,故也;长于水而安于水,性也;不知吾所以然而然,命也。”
仲尼适楚,出于林中,见痀偻者承蜩,犹掇之也。
仲尼曰:“子巧乎!有道邪?”
曰:“我有道也。五六月,累垸二而不坠,则失者锱铢;累三而不坠,则失者十一;累五而不坠,犹掇之也。吾处也若橛株驹,吾执臂若槁木之枝。虽天地之大、万物之多,而唯蜩翼之知。吾不反不侧,不以万物易蜩之翼,何为而不得?”
孔子顾谓弟子曰:“用志不分,乃凝于神,其痀偻丈人之谓乎!”
丈人曰:“汝逢衣徒也,亦何知问是乎?修汝所以,而后载言其上。”
海上之人有好沤鸟者,每旦之海上,从沤鸟游,沤鸟之至者百住而不止。其父曰:“吾闻沤鸟皆从汝游,汝取来,吾玩之。”明日之海上,沤鸟舞而不下也。
故曰:至言去言,至为无为。齐智之所知,则浅矣。
赵襄子率徒十万,狩于中山,藉芿燔林,扇赫百里。有一人从石壁中出,随烟烬上下,众谓鬼物。火过,徐行而出,若无所经涉者。襄子怪而留之,徐而察之:形色七窍,人也;气息音声,人也。问奚道而处石?奚道而入火?
其人曰:“奚物而谓石?奚物而谓火?”
襄子曰:“而向之所出者,石也;而向之所涉者,火也。”
其人曰:“不知也。”
魏文侯闻之,问子夏曰:“彼何人哉?”
子夏曰:“以商所闻夫子之言,和者大同于物,物无得伤阂者。游金石,蹈水火,皆可也。”
文侯曰:“吾子奚不为之?”
子夏曰:“刳心去智,商未之能。虽然,试语之有暇矣。”
文侯曰:“夫子奚不为之?”
子夏曰:“夫子能之而能不为者也。”
文侯大说。
有神巫自齐来处于郑,命曰季咸,知人死生存亡、祸福寿夭,期以岁月旬日,如神。郑人见之,皆避而走。
列子见之而心醉,而归以告壶丘子,曰:“始吾以夫子之道为至矣,则又有至焉者矣。”
壶子曰:“吾与汝无其文,未既其实,而固得道与?众雌而无雄,而又奚卵焉?而以道与世抗,必信矣,夫故使人得而相汝。尝试与来,以予示之。”
明日,列子与之见壶子。出而谓列子曰:“嘻!子之先生死矣,弗活矣,不可以旬数矣。吾见怪焉,见湿灰焉。”列子入,涕泣沾衿,以告壶子。
壶子曰:“向吾示之以地文,罪乎不誫不止,是殆见吾杜德几也。尝又与来!”
明日,又与之见壶子。出而谓列子曰:“幸矣!子之先生遇我也,有瘳矣。灰然有生矣,吾见杜权矣。”列子入告壶子。
壶子曰:“向吾示之以天壤,名实不入,而机发于踵,此为杜权。是殆见吾善者几也。尝又与来!”
明日,又与之见壶子。出而谓列子曰:“子之先生坐不齐,吾无得而相焉。试齐,将且复相之。”列子入告壶子。
壶子曰:“向吾示之以太冲莫眹,是殆见吾衡气几也。鲵旋之潘为渊,止水之潘为渊,流水之潘为渊,滥水之潘为渊,沃水之潘为渊,氿水之潘为渊,雍水之潘为渊,汧水之潘为渊,肥水之潘为渊,是为九渊焉。尝又与来!”
明日,又与之见壶子。立未定,自失而走。壶子曰:“追之!”列子追之而不及,反以报壶子,曰:“已灭矣,已失矣,吾不及也。”
壶子曰:“向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。吾与之虚而猗移,不知其谁何,因以为茅靡,因以为波流,故逃也。”
然后列子自以为未始学而归,三年不出,为其妻爨,食狶如食人,于事无亲,雕瑑复朴,块然独以其形立,㤋然而封戎,壹以是终。
子列子之齐,中道而反,遇伯昏瞀人。伯昏瞀人曰:“奚方而反?”曰:“吾惊焉。”“恶乎惊?”“吾食于十浆,而五浆先馈。”伯昏瞀人曰:“若是,则汝何为惊己?”曰:“夫内诚不解,形谍成光,以外镇人心,使人轻乎贵老,而齑其所患。夫浆人特为食羹之货,多馀之赢;其为利也薄,其为权也轻,而犹若是。而况万乘之主,身劳于国,而智尽于事;彼将任我以事,而效我以功,吾是以惊。”伯昏瞀人曰:“善哉观乎!汝处己,人将保汝矣。”无几何而往,则户外之屦满矣。伯昏瞀人北面而立,敦杖蹙之乎颐。立有间,不言而出。宾者以告列子。列子提履徒跣而走,暨乎门,问曰:“先生既来,曾不废药乎?”曰:“已矣。吾固告汝曰,人将保汝,果保汝矣。非汝能使人保汝,而汝不能使人无汝保也,而焉用之感也?感豫出异。且必有感也,摇而本身,又无谓也。与汝游者,莫汝告也。彼所小言,尽人毒也。莫觉莫悟,何相孰也!”
杨朱南之沛,老聃西游于秦,邀于郊。至梁而遇老子。老子中道仰天而叹曰:“始以汝为可教,今不可教也。”杨朱不答。至舍,进涫漱巾栉,脱履户外,膝行而前,曰:“向者夫子仰天而叹曰:‘始以汝为可教,今不可教。’弟子欲请夫子辞,行不间,是以不敢。今夫子间矣,请问其过。”老子曰:“而睢睢,而盱盱,而谁与居?大白若辱,盛德若不足。”杨朱蹴然变容曰:“敬闻命矣!”其往也,舍者迎将家,公执席,妻执巾栉,舍者避席,炀者避灶。其反也,舍者与之争席矣。
杨朱过宋,东之于逆旅。逆旅人有妾二人,其一人美,其一人恶;恶者贵而美者贱。杨朱问其故。逆旅小子对曰:“其美者自美,吾不知其美也;其恶者自恶,吾不知其恶也。”杨朱曰:“弟子记之!行贤而去自贤之行,安往而不爱哉?”
天下有常胜之道,有不常胜之道。常胜之道曰柔,常不胜之道曰强。二者亦知,而人未之知。故上古之言:强,先不己若者;柔,先出于己者。先不己若者,至于若己,则殆矣。先出于己者,亡所殆矣。以此胜一身若徒,以此任天下若徒,谓不胜而自胜,不任而自任也。粥子曰:“欲刚,必以柔守之;欲强,必以弱保之。积于柔必刚,积于弱必强。观其所积,以知祸福之乡。强胜不若己,至于若己者刚;柔胜出于己者,其力不可量。”老聃曰:“兵强则灭,木强则折。柔弱者生之徒,坚强者死之徒。”
状不必童,而智童;智不必童,而状童。圣人取童智而遗童状,众人近童状而疏童智。状与我童者,近而爱之;状与我异者,疏而畏之。有七尺之骸,手足之异,戴发含齿,倚而趣者,谓之人;而人未必无兽心。虽有兽心,以状而见亲矣。傅翼戴角,分牙布爪,仰飞伏走,谓之禽兽;而禽兽未必无人心。虽有人心,以状而见疏矣。庖牺氏、女娲氏、神农氏、夏后氏,蛇身人面,牛首虎鼻:此有非人之状,而有大圣之德。夏桀、殷纣、鲁桓、楚穆,状貌七窍,皆同于人,而有禽兽之心。而众人守一状以求至智,未可几也。黄帝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,帅熊、羆、狼、豹、貙、虎为前驱,雕、鹖、鹰、鸢为旗帜,此以力使禽兽者也。尧使夔典乐,击石拊石,百兽率舞;《箫韶》九成,凤皇来仪:此以声致禽兽者也。然则禽兽之心,奚为异人?形音与人异,而不知接之之道焉。圣人无所不知,无所不通,故得引而使之焉。禽兽之智有自然与人童者,其齐欲摄生,亦不假智于人也。牝牡相偶,母子相亲;避平依险,违寒就温;居则有群,行则有列;小者居内,壮者居外;饮则相携,食则鸣群。太古之时,则与人同处,与人并行。帝王之时,始惊骇散乱矣。逮于末世,隐伏逃窜,以避患害。今东方介氏之国,其国人数数解六畜之语者,盖偏知之所得。太古神圣之人,备知万物情态,悉解异类音声。会而聚之,训而受之,同于人民。故先会鬼神魑魅,次达八方人民,末聚禽兽虫蛾。言血气之类,心智不殊远也。神圣知其如此,故其所教训者无所遗逸焉。
宋有狙公者,爱狙,养之成群。能解狙之意,狙亦得公之心。损其家口,充狙之欲。俄而匮焉,将限其食。恐众狙之不驯于己也,先诳之曰:“与若芧,朝三而暮四,足乎?”众狙皆起而怒。俄而曰:“与若芧,朝四而暮三,足乎?”众狙皆伏而喜。物之以能鄙相笼,皆犹此也。圣人以智笼群愚,亦犹狙公之以智笼众狙也。名实不亏,使其喜怒哉!
纪渻子为周宣王养斗鸡。十日而问:“鸡可斗已乎?”曰:“未也,方虚骄而恃气。”十日又问。曰:“未也,犹应影响。”十日又问。曰:“未也,犹疾视而盛气。”十日又问。曰:“几矣。鸡虽有鸣者,已无变矣。望之似木鸡矣,其德全矣。异鸡无敢应者,反走耳。”
惠盎见宋康王。康王蹀足謦欬,疾言曰:“寡人之所说者,勇有力也,不说为仁义者也。客将何以教寡人?”惠盎对曰:“臣有道于此,使人虽勇,刺之不入,虽有力,击之弗中。大王独无意邪?”宋王曰:“善,此寡人之所欲闻也。”惠盎曰:“夫刺之不入,击之不中,此犹辱也。臣有道于此,使人虽有勇,弗敢刺,虽有力,弗敢击。夫弗敢,非无其志也。臣有道于此,使人本无其志也。夫无其志也,未有爱利之心也。臣有道于此,使天下丈夫女子,莫不驩然皆欲爱利之。此其贤于勇有力也,四累之上也。大王独无意邪?”宋王曰:“此寡人之所欲得也。”惠盎对曰:“孔、墨是已。孔丘、墨翟,无地而为君,无官而为长;天下丈夫女子莫不延颈举踵而愿安利之。今大王,万乘之主也,诚有其志,则四竟之内皆得其利矣。其贤于孔、墨也远矣。”宋王无以应。惠盎趋而出。宋王谓左右曰:“辩矣,客之以说服寡人也!”
文王有声,遹骏有声。遹求厥宁,遹观厥成。文王烝哉!
文王受命,有此武功。既伐于崇,作邑于丰。文王烝哉!
筑城伊淢,作丰伊匹。匪棘其欲,遹追来孝。王后烝哉!
王公伊濯,维丰之垣。四方攸同,王后维翰。王后烝哉!
丰水东注,维禹之绩。四方攸同,皇王维辟。皇王烝哉!
镐京辟雍,自西自东,自南自北,无思不服。皇王烝哉!
考卜维王,宅是镐京。维龟正之,武王成之。武王烝哉!
丰水有芑,武王岂不仕?诒厥孙谋,以燕翼子。武王烝哉!
渐渐之石,维其高矣。山川悠远,维其劳矣。武人东征,不皇朝矣。
渐渐之石,维其卒矣。山川悠远,曷其没矣?武人东征,不皇出矣。
有豕白蹢,烝涉波矣。月离于毕,俾滂沱矣。武人东征,不皇他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