某疏愚怠惰,不识机括,独好读书,读之多矣。每见君臣治乱之间,兴亡谏诤之道,遐想其人,舐笔和墨,则冀人君一悟而至于治平,不悟则烹身灭族,唯此二者,不思中道。自秦、汉已来,凡千百辈,不可悉数。然怒谏而激乱生祸者,累累皆是;纳谏而悔过行道者,不能百一。何者?皆以辞语迂险,指射丑恶,致使然也。夫迂险之言,近于诞妄;指射丑恶,足以激怒。夫以诞妄之说,激怒之辞,以卑凌尊,以下干上。是以谏杀人者,杀人愈多;谏畋猎者,畋猎愈甚;谏治宫室者,宫室愈崇;谏任小人者,小人愈宠。观其旨意,且欲与谏者一鬬是非,一决怒气耳,不论其他,是以每于本事之上,尤增饰之。
今有两人,道未相信,甲谓乙曰:“汝好食某物,慎勿食,果食之,必死。”乙必曰:“我食之久矣,汝为我死,必倍食之。”甲若谓乙曰:“汝好食某物,第一少食,苟多食,必生病。”乙必因而谢之,减食。何者?迂险之言,则欲反之,循常之说,则必信之,此乃常人之情,世多然也。是以因谏而生乱者,累累皆是也。
汉成帝欲御楼船过渭水,御史大夫薛广德谏曰:“宜从桥,陛下不听,臣自刎以血污车轮,陛下不庙矣。”〈不得入庙祠也。〉上不说。张猛曰:“臣闻主圣臣直,乘船危,就桥安,圣主不乘危,御史大夫言可听。”上曰:“晓人不当如是耶?”〈谓谏诤之言当如猛之详善。〉乃从桥。近者宝历中,敬宗皇帝欲幸骊山,时谏者至多,上意不决,拾遗张权舆伏紫宸殿下,叩头谏曰:“昔周幽王幸骊山,为犬戎所杀;秦始皇葬骊山,国亡;玄宗皇帝宫骊山,而禄山乱;先皇帝幸骊山,而享年不长。”帝曰:“骊山若此之凶耶?我宜一往,以验彼言。”后数日,自骊山回,语亲幸曰:“叩头者之言,安足信哉!”汉文帝亦谓张释之曰:“卑之无甚高论,令可行也。”今人平居无事,友朋骨肉,切磋规诲之间,尚宜旁引曲释,亹亹绎绎,使人乐去其不善而乐行其善,况于君臣尊卑之间,欲因激切之言而望道行事治者乎?故《礼》称五谏,而直谏为下。
前数月见报,上披阁下谏疏,锡以币帛,僻左且远,莫知其故。近于游客处一睹阁下谏草,明白辩婉,出入有据,吾君圣明,宜为动心。数日在手,味之不足,且抃且喜且慰,三者交并,不能自止。吾君闻谏,既且行之,仍复宠锡,诱能谏者,斯乃尧、舜、禹、汤、文、武之心也,闻于远地,宜为吾君抃也。阁下以忠孝文章立于朝廷,勇于谏而且深于其道,果能辅吾君而光世德。
某蒙阁下之厚爱,冀于异时资阁下知以进尺寸,能不为阁下之喜,复自喜也?吾君今日披一疏而行之,明日闻一言而用之,贤才忠良之士森列朝廷,是以奋起志虑,各尽所怀,则文祖武宗之业,穷天尽地,日出月入,皆可扫洒,以复厥初。某纵不得效用,但于一官一局,筐箧簿书之间,活妻子而老身命焉,作为歌诗,称道仁圣天子之所为治,则为有馀,能不自慰?故获阁下之一疏,抃喜慰三者交并,真不虚也,宜如此也。无因面赞其事,书纸言诚,不觉繁多。某再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