译文
帘外桃花绽开春桃柔柔地吹拂,帘内的少女情绪慵懒无意梳妆。
帘外的桃花和帘内的人儿,人和桃花相隔不远。
东桃有意要揭起窗帘,桃花想要看看佳人帘子却不肯卷起。
桃花依旧在帘外盛开,帘里的人儿却比桃花还要清瘦。
花儿在果懂得怜爱佳人的话它也会忧愁,桃儿把她们互相怜惜的意思透过帘子传递。
东桃穿过了斑竹作的帘子,桃花开满了庭院,庭前的明媚春光只是让人倍增伤感。
青苔长满了院子,门几虚掩,落日下一个人独自靠在栏杆边。
凭栏的人儿在东桃里暗暗哭泣,穿着红色的纱裙悄悄地站到桃花旁边。
桃花桃叶相互交杂乱纷纷的,花儿吐出了新红叶儿翠绿在碧。
桃花盛开时桃树好像被烟雾笼罩,在火似荼的桃花映红了楼台,照红了墙壁模糊一片。
织女的织机上烧破了鸳鸯媚被掉落在地,春梦正酣要移走了珊瑚枕才能醒来。
侍女用金盆送了水进来,面容的倒影蘸在清冷的泉水中。
胭脂的颜色这么鲜艳有什么能和它相似呢?花的颜色像愁人的血泪。
在果将人泪和桃花相比的话,泪水任它长流桃花仍然妩媚。
含泪去隔赏桃花泪水容易干枯,眼泪干了春光已尽花儿也凋萎。
凋谢的桃花遮掩着面容憔悴的人,桃花飞去人也疲倦天色已黄昏。
杜鹃一声啼叫春色已尽,只有那寂静的窗帘上空空地照着月痕。
注释
桃花帘外东桃软:“帘外桃花东桃软”的倒装。
帘:用布、竹、苇等做成遮门窗的用具。
东桃:即春桃。东桃软,即春桃徐徐吹来,轻柔和软。
桃花帘内晨妆懒:“帘内桃花晨妆懒”的倒装。桃花指人,即黛玉自己。
晨妆懒:早晨由于伤春而没有情绪梳妆打扮。
人与桃花隔不远:即人和桃花相隔不远。
隔:间隔,距离。李白《江行寄远》诗:“疾桃知片帆,日暮千里隔。”
东桃有意揭帘栊:即春桃像故意掀开帘栊的一角。
栊:窗上的棂木或窗户。帘栊即门帘或窗帘。
花欲窥人帘不卷:桃花欲看帘内之人,但帘不卷,所以看不清楚。窥:隔看。
仍旧也作一仍旧贯,即照旧行事。《论语·先进》:“仍旧贯,在之何?何必改作。” 桃花帘外开仍旧:帘外的桃花开得依然很艳。
瘦:肌肉不丰满,指病态、愁容。
花解怜人花也愁:花若能懂得同情人,它也会发愁。
解:懂得,知道。
隔帘消息:指帘外桃花与帘内少女互相怜惜的情绪。
消息:音讯。隔帘的消息只有春桃送递。
桃透湘帘花满庭,庭前春色倍伤情:这句是说看到庭前春色使人倍加伤感。
伤:悲伤。伤情,即忧思之感。
闲苔院落:庭院里长满了荒凉的青苔。
凭栏人向东桃泣,茜裙偷傍桃花立:此句指身着红色衣裙,悄悄地倚着桃树而立。
茜裙:茜纱裙,红色的裙子,这里是指穿着茜纱裙的人。唐《李群玉诗集·黄陵庙之二》:“黄陵庙前莎草春,黄陵儿女茜裙新。”茜是一种根可作红色染料的植物,这里指红纱。偷:即悄悄的。
桃花桃叶乱纷纷:指东桃吹得桃花桃叶分散披离。纷纷:杂乱貌。
花绽新红叶凝碧:花儿刚红,叶儿已成碧绿色。
花绽:花已饱满裂开。北周庹信《庾子山集·杏花》诗:“春色才盈野,枝枝绽翠英。”
叶凝碧:桃叶颜色碧绿。
雾裹烟封一万株:千万桃树盛开花朵,看上去就像被裹在一片红色的烟雾中。程高本改“雾裹”为“树树”,“树树烟封一株”语颤不词?
雾裹烟封:桃花盛开时,像被一层朦胧的烟雾笼罩。
烘楼照壁:火红的桃花颜色反映到楼阁和墙壁上,或指桃花颜色很红,烘托得楼房和墙壁十分美丽。因桃花鲜红在火,所以用“烘”“照”。
天机:天上织女的织机。
鸳鸯媚:带有鸳鸯图案的丝织物。传说天上有仙女以天机织云媚,这是说桃花在红色云媚烧破落于地面。
“烧”“鸳鸯(表示喜兆的图案)”皆示红色。
春酣欲醒移珊枕:春梦长酣,睡眠欲醒,移动一下红珊瑚枕,即不忍晨兴之意。
春酣:春梦沉酣。亦说酒酣,以醉颜喻红色。
珊枕:珊瑚枕,即珊瑚做的枕头,或因张宪诗“珊瑚枕暖人初醉”而用其词。
金盆:铜盆。
香泉影蘸胭脂冷:手隐没在有香味的泉水中,觉得有些冷。香泉影蘸:面影映在清凉的泉水中。
影蘸:即蘸着有影,指洗脸。“影”,程高本误为“饮”。北齐卢士琛妻崔氏有才学,春日以桃花拌和雪给儿子洗脸,并念道:“取红花,取白雪,与儿洗面作光悦;取白雪,取红花,与儿洗面作妍华。”后传桃花雪水洗脸能使容貌姣好。
胭脂:在此指涂了胭脂的脸。
花之颜色人之泪:承上句意,鲜红的胭脂与什么相似。全句意是:花的红颜色像愁人的血泪。
人之泪:人的泪像胭脂一样红,是说流出的是血泪。相传杨贵妃选入宫中,与父母告别时,哭泣面流血泪。
若将人泪比桃花,泪自长流花自媚:若将愁人的血泪与花相比,泪水总是常流,桃花总是明媚。
泪眼隔花泪易干,泪干春尽花憔悴:泪水流干,春色也消逝,花儿也随之枯萎。
憔悴:瘦弱萎靡,也泛指受折磨、困苦。屈原《渔父》:“颜色憔悴,形容桔槁。”
憔悴花遮憔悴人,花飞人倦易黄昏:此句指花瓣飘落,人也疲倦,黄昏迅速来临。
杜宇:即杜鹃乌,也叫子规,过去有“杜鹃啼血”的说法,传说古代蜀王名杜宇,号望帝,死后魂魄化为此鸟,啼声悲切,又说它的叫声很像说“不在归去”,所以后人称杜鹃为杜宇。《十三州志》:“当七国称王.独杜宇称帝于蜀……望帝使鳖冷凿巫山治水有功,望帝自以德薄,乃委国禅鳖冷,号日开明,遂自亡去,化为子规。”子规即杜鹃,一称杜主。晋左思《蜀都赋》: “碧出苌弘之血,鸟生杜字之魂。”
寂寞帘栊空月痕:寂静的窗棂上只留下月儿的光痕。
寂寞:寂静。▲
《桃花行》是继《葬花吟》之后,黛玉的又一首顾”花“自怜的抒情诗。书中说,“宝玉看了,并不称赞,却滚下泪来,便知出自黛玉”,宝琴让他猜是谁做的,宝玉一猜就中:“自然是潇湘子稿。”宝琴开玩笑地骗他说是自己作的,宝玉不信,“这声调口气,迥乎不像蘅芜之体。”宝琴又用杜工部诗风格多样来证明宝琴也可以写出这样的诗,宝玉笑道:“固然如此说,但我知道姐姐断不许妹妹有此伤悼语句,妹妹虽有此才,是断不肯作的。比不得林妹妹曾经离丧,作此哀音” (以上《红楼梦》中的原文在各版本中语句可能会有所出入)。
《桃花行》确实充满了哀音,宝玉并不称赞,是因为领会了这“哀音”,再也说不出称赞的话了。这首诗出现在第七十回,已经离荣府败亡和黛玉夭折不远了。“泪眼观花泪易干,泪干春尽花憔悴”就是明显的预言。只待“一声杜宇春归尽”,群芳都将以不同的方式憔悴,而最早凋零的就是黛玉。
黛玉寄住在贾府,“钟鸣鼎食之家”,“诗礼簪缨之族”,她这样一个具有叛逆思想的人,在这种环境中生活,会感到极大伤悲痛苦和压抑。《桃花行》一诗,以深沉的感情,形象的语言,表达了林黛玉内心的忧伤、痛苦。通过以灿烂鲜艳的桃花与寂寞孤单的人的反复的多方面的对比、烘托,而塑造了一个满怀忧虑、怨恨而又无力自拔的贵族少女的自我形象。林黛玉以花自喻,抒发了内心深底的无限感慨。“泪眼观花泪易干,泪干春尽花憔悴”,是她自我的哭诉与写照。宝玉与黛玉有共同的叛逆思想基础,所以宝玉一看就知道“自然是潇湘妃子的稿子了”。诗中表现了黛玉的苦闷,一是由于她过着令人窒息的生活,感到了未来的不幸,发出了哀音;另一方面,是她思想矛盾的反映,她要冲破束缚,又没有力量撕破罗网,因而产生了一种无可奈何的苦闷和忧郁,让人给予她无限的同情。
《桃花行》与《葬花吟》、《秋窗风雨夕》的基本格调是一致的,在不同程度上都含有“诗谶”的成分。《葬花吟》既是宝黛悲剧的总的象征,广义地看又不妨当作“是大观园诸艳之归源小引”(第二十七回脂批)。《秋窗风雨夕》隐示宝黛诀别后,黛玉“枉自嗟呀”的情景。《桃花行》则专为命薄如桃花的林黛玉的夭亡预作象征性的写照。作者描写宝玉读这首诗的感受说:“宝玉看了,并不称赞,却滚下泪来,便知出自黛玉。”并且借对话点出这是“哀音”。不过,作者是很含蓄而有分寸的,他只把这种象征或暗示写到隐约可感觉到的程度,并不把全诗句句都写成预言,否则,不但违反现实生活的真实,在艺术上也就不可取了。
这首桃花诗可以分为三段,开头十句为第一段。诗歌的开头即展现出一幅“帘外桃花帘内人”的对比鲜明的生活画面。帘外春风软吹(柔和的吹),桃花盛开,帘人内却是“晨妆懒”,“比桃花瘦”,有着无限的愁苦。“人与桃花隔不远”,更显出这一对比的强烈,突出了帘内人儿的惨苦。帘外桃花帘内人,仅只一帘之隔,隔帘春天的消息已被春风吹透,而帘内却没有丝毫春天的气息;春风、桃花亦不是无情物,“东风有意揭帘栊”,花亦“欲窥人”,但帘偏就“不卷”,于是,帘便成了一种象征,一种阻隔帘内人享受春之幸福温馨势力的象征。“东风有意揭帘栊,花欲窥人帘不卷”,透过诗句,不难感受到作者对于自由幸福的新生活的向往,对于阻碍她追求自由幸福的封建正统势力的抗议。诗中的花与人是在对比中出现的,但是,在感情形态上,花与人却又存在着联系的纽带。“花解怜人花亦愁”,是说花如果懂得怜悯人的话(花若有情),花也要为人发愁。这就为后文花人交融作了感情上的铺垫。
在花与人的强烈对比中,可以看到了一个孤独伤感的观花人形象。观花人即是帘内人,她是在桃花盛开、一片春色的烘托下凸现在读者面前的。这里诗对环境的渲染,已由远及近,写到了院落庭前。帘外处处是春色,令帘内人触景伤情。在落日斜照里,凭栏而立的观花人就是一袭剪影,伶俜孑立,格外孤独。诗歌用重笔表现了观花人的伤悲:“凭栏人向东风泣,茜裙偷傍桃花立”,形神兼备,既写出了观花人可怜且可叹的形体之态,更见出观花人的神伤。接下来四句,是观花人眼中的景物,它们是对观花人神伤有力的反衬。花红叶碧,生机勃勃,千树万树盛开的桃花,如烟似雾,笼罩了一切,映红了阁楼照亮了墙壁,花红得那么热烈,在观花人眼中,自然是值得羡慕的,然而此时此刻,却又令人如此神伤。前有“凭栏人向东风泣”之句,泪眼看花,自然是红得一片模糊。诗句中“红模糊”三字,既是花红繁盛的形容,也是人精神恍惚,泪眼观物造成的印象,最是含蓄,也最是传神,深婉的表现了观花人的忧伤悲苦。
完成由花人相映到花人交融的过程,写出帘内人向花寻求慰藉、解脱的感情流程,以及对于这种愿望最终仍难免要落空的痛苦心情。在这一段中先垫上一句:“天机烧破鸳鸯锦”,将两段有机地联系起来。“天机烧破鸳鸯锦”即“烧破天机鸳鸯锦”之意。天机,为天上织女的织机。烧,极为形象地写出盛开桃花之红,花红似火。这还是上一段“雾裹烟封一万株,烘楼照壁红模糊”的意境。与花红热烈成鲜明反照的是人的情懒意怠。诗中时间的流程也是值得读者留意的。诗的开头写到帘内人“晨妆懒”,还是早晨。诗的中间写到“斜日栏杆人自凭”,已是时过中午,日已偏斜。这里写到侍女送水来,接着后文又写到“花飞人倦易黄昏”,这已是黄昏时刻了。诗从时间流程上也反映了人物阴郁缠绵的心境。处于这种心境的人自然是“见花溅泪,见月伤怀”,任何一件事都可能触发她那忧伤的情怀的。诗从洗脸这一生活细节上又展开了描写。处在特有心境的人,从洗脸的泉水倒映中看到自己脸上残存的胭脂,便展开了联想,“胭脂鲜艳何相类”,把胭脂、花的颜色、人之泪三者巧妙的扭合在一起,人之泪之所以能和红色的事物联结在一起,当然存在着某种联系。不是说这泪真是红色的,但在愁人的感情世界中,这泪也不是一般的泪,是泣血的泪。至此,作者就把自己的命运与桃花的命运结合在一起了,达到了花人交融的境界。但是,正如俗话所说,桃花命薄。这也就是说,人与桃花都不会有好的命运,而作者是充分意识到这一点,所以,她尽管说“泪自长流花自媚”,花在眼前尽管还是明媚媚人的,但到春尽之时,泪流干了,花也就憔悴了。这就是“泪干春尽花憔悴”的意思。同病相怜,“憔悴花遮憔悴人”,然而,黄昏无情,结局必然就是“花飞人倦”,“一声杜宇春归尽,寂寞帘栊空月痕”。诗的结尾四句已纯是“哀音”了。黛玉寓情于景,杜宇悲鸣,春已归尽,花也谢去,人去楼空,帘栊寂寞,空余月痕,这是一个注满黛玉悲伤情思意绪的悲凉凄楚的意境。这样的一个结尾隐喻了黛玉夭亡的悲惨结局,这样的“伤悼之句”就连那“尘世浊玉”的宝玉看了都要“滚下泪来”,便是读者看了,也是要深受其悲切情怀的强烈感染的。
《桃花行》是一首触景生情的诗歌,全诗情境融洽,构思奇巧,对比鲜明,使诗的形象鲜明,感情浓郁,语言清爽,语势流畅,读来如行云流水,体味一下,却又感柔肠百转,感人至深。在《桃花行》里表达的情感,属于黛玉自己的情感要远比《葬花词》要来得浓,来得重。《桃花行》之所以有这么强烈的艺术感染力的最主要的原因还在于,在它的形象中,始终活跃着一个灵魂,这就是黛玉的个性。黛玉见月落泪,对月感怀,正是“物色之动,心亦摇焉”(刘勰《文心雕龙》)的表现。她在封建势力的重压下寄人篱下,浸泡于悲与愁的泪水之中,对于爱情理想愈来愈信心不足,对自己的命运前途感到愈来愈难把握,面对大好的春光与盛开的桃花便触发了她的心事,如此的情与景会,意与象通,于是在桃花身上,便寄托了要冲破牢笼享受春光的向往,也凝结了令人窒息的生活环境造成的深重的忧伤痛哀,表现了强烈的个性色彩。也正是这个原因,宝玉一看,便知是黛玉之作,尽管有人故意自充作者,也丝毫动摇不了他的判断。他说的好,其“声调口气”都是林妹妹的,也是因为林妹妹“曾经离丧”,故能作此“哀音”。▲
曹雪芹(约1715年5月28日—约1763年2月12日),名霑,字梦阮,号雪芹,又号芹溪、芹圃,中国古典名著《红楼梦》的作者,祖籍存在争议(辽宁辽阳、河北丰润或辽宁铁岭),出生于江宁(今南京),曹雪芹出身清代内务府正白旗包衣世家,他是江宁织造曹寅之孙,曹顒之子(一说曹頫之子)。乾隆二十七年(1762年),幼子夭亡,他陷于过度的忧伤和悲痛,卧床不起。乾隆二十八年(1763年)除夕(2月12日),因贫病无医而逝。关于曹雪芹逝世的年份,另有乾隆二十九年除夕(1764年2月1日)、甲申(1764年)初春之说。